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&esp;&esp;旁人有旁人的贪欲,他也有他的。他想要活下去,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,作为偏阴命,他自小便度过了躲在床头的灯光中瑟瑟发抖,与各类恐怖凶悍的鬼影对峙的漫长年月,也度过了缠绵病榻,连眨一下眼睛都会带来刀割般的剧痛的年月。按命理学的说法,他这样每年到头来命里都有四五个大劫的人,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。
&esp;&esp;这可真难,他想着。
&esp;&esp;花珏几步踏入没及膝盖的水中,尽力趟着水,四处寻觅玄龙的踪影。他张口想要呼唤那条龙的额名字,但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全哑,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。
&esp;&esp;花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见到玄龙的那一天,他扶墙站在涨水的江滩边,浑身被水浇得湿透,除了冷还是冷。此时他身边没有一个人,花大宝也不在。他打着抖,一寸一寸地在荷花荡中寻觅着微小的痕迹,集中精神去听,有没有玄龙的声音。
&esp;&esp;荷花荡其实是一大片芦苇湿地,高过头的、枯败的芦苇丛密密麻麻地占据着人的视线,花珏身上被锋利的叶片边缘割了好几道伤口,脚心也被一块藏在水中的碎石划破了。血滴滴答答地落入水中,很快便被冲淡成近于无的影子。突然,花珏听见一声沉重凶狠的长啸,从他前面的某个地方传了出来,比狼啸更森然,比虎啸更威猛。这种声音他从没听过,但此刻,他却鬼使神差地听出了那声嘶吼中的意思,是在叫他快走。
&esp;&esp;玄龙在命令他走。
&esp;&esp;花珏没走,他飞快地拨开面前的芦苇丛,往那个方向冲过去。就在他感觉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,他陡然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声:“怎么还没死?”
&esp;&esp;“这么大的东西,怎么也得要些时间罢,慢慢拖死就好。”
&esp;&esp;花珏心头一惊,生生停下脚步,慢慢绕着圈子躲去了那两人背后的方向,跟着悄悄拨开一个缝隙,往里面看着。两个穿着道衣的人背对他,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个漆黑的木杖,狠狠地打着地上某个东西的头。花珏睁大眼睛仔细望过去,觉得牙一酸,差点便要控制不住地冲了出去。
&esp;&esp;玄龙被他们钉在地上,头、腹、尾、爪各处插着半尺长的铁钉,每根钉子上面串着寸许厚的符纸。龙血染红了半个苇叶倾倒的水塘。那双白骨蛋一样的眼睛毫无光泽,玄龙脊背裂开,露出里面黑红色的血肉。
&esp;&esp;扒皮抽筋,也不过如此。
&esp;&esp;花珏气得几乎站不稳,他张张嘴巴,只能发出无声的喘气声,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他清楚自己手无寸铁,又重病在身,并没有什么人可以来帮扶他,他只能等,等那些人放下戒心的时候摸过去把那些钉子拔了,再将希望寄托在玄龙身上,希望他还有力气和他一起反抗这些邪道士。但他气血翻涌上头,双眼发红,冷静不下来,看到这样的场景让他几乎崩溃。
&esp;&esp;玄龙曾与他朝夕相对,曾经救过他的命,花珏这一眼便可看得到尽头的一生如同一潭平缓流动的深水,把所有人圈在离他远远的岸边,就像桑先生,他永远不会告诉他有关自己年少时带着苍色的恋慕,永远不会再和他亲近一步。但玄龙和其他人不同,他不在花珏的计划里。
&esp;&esp;他是深水中的涟漪。
&esp;&esp;“呀,我们的客人来了。”有人站在他身后,将手轻轻按上他的肩膀。花珏在这一瞬间被什么人给一把狠狠地推了出去,推得他踉跄几步,摔倒在玄龙身边。
&esp;&esp;在他身后,如意道人一派仙风道骨,轻轻抚着自己的胡须。他身边立着一个面貌可怖的养鬼人,对着他微笑致意。
&esp;&esp;“两位主角齐活了。”那养鬼人道。
&esp;&esp;如意道人却摇头晃脑地道:“非也,非也,本来主角只有这条龙,可谁叫这位花小先生不听劝,非要给咱们添堵呢?我们常常说的四个字,从善如流……可见花小先生并非什么向善之人。”
&esp;&esp;更多的人从芦苇丛后面冒了出来,黑压压的一大片,一切都像那天桥边的事件重演。花珏大口喘着气,挪过去将一只手放在玄龙冰凉的脑袋上,想叫一叫他的名字,但只发出了气音。
&esp;&esp;玄龙一动不动。
&esp;&esp;周围人慢慢散开了,将他们围在正中间。花珏这一摔又扭伤了脚,爬也爬不起来,但他发现了这些人正好将他们附近一个正圆的地方空了出来,正圆的边缘,几十枚镇法的桃木剑巍巍伫立着。
&esp;&esp;“已经说不出来话了罢?没错,这便是咒你死的法阵。当然,现在它不止是镇你,也是镇那条龙用的。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才设下灵气如此强盛的一个重叠法阵,效力也是成双倍的,你也不用想着逃走了,有什么遗言,现在说了罢。”有个道士道,忽而又一拍头,笑道:“哦,我忘了,江陵神算子已经说不出话了,小的便为前辈奉来笔墨……见笑。”
&esp;&esp;他们这群人时常写咒,墨笔之类的东西自然是随身携带。那人托着笔墨纸砚走过来,将它们塞进花珏的手里,顺手蘸了墨往花珏脸侧一抹,往他眼角添了一丝墨色。他仔细看了看花珏的脸,小算命先生干净清秀的面庞上添了这一笔,竟然生出了一些邪气漂亮的媚意。那人心思一动,咽了咽口水,忽而不敢与他对视,只再顺手捏了捏他的肩,算作轻薄,这边心思飘飘地回了人群中。
&esp;&esp;花珏只以为他这动作是威胁,根本没往另外的方向想。道士们开始齐齐念咒,催动法阵,他心口忽而剧痛起来,疼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,眼前发黑。他摸索着往身边碰了碰,握住了玄龙一只碎裂的爪子。
&esp;&esp;他想:“还真是要同你死在一处了。”
&esp;&esp;但此刻,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个声音:不,不必。不必死。
&esp;&esp;他手里应当是有……令他们两人活下来的办法的。那声音被他压在内心深处,是他最后一道底线,他隐约晓得,一旦越过这个界限,他将付出几条命都换不回来的、巨大的代价。
&esp;&esp;那代价是什么呢?他知道的,他曾经知道,为了这个代价,他哄着那条龙,对他撒了此生唯一的一个谎,离开了它,但这件事和前世的记忆一样,被他抛弃在了转生的轮回之中。
&esp;&esp;他的头越来越痛,雨幕、苇塘、破碎的龙的躯体成为他视线中刻印的最后一个景象,花珏失去了视觉。但他还能听见雨滴溅落在水中的声音,听得见如意道人苍老古板的声音:“我所请者,必诛妖邪,邪名为龙,又曰嘲风……”
&esp;&esp;花珏抱紧怀里的龙头,摸出袖子里那支温润沉重的琢玉笔,极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字,速度几乎与老人念诵的速度相同。落笔的一刹那,玄龙再次发出了一声低吼,动了动身体——挣脱了尾巴上的那颗镇魂钉。
&esp;&esp;我所请者,苍天赐佑,护名为龙,又曰嘲风……
&esp;&esp;他清楚地听见了天地间震动着巨大的回音,应和着他这道无比沉重的请求。他本来写到这里就停止了,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写去,仿佛不是由他的意志,而是被那支笔带动着继续下去:生死之数,非自然不能易也,当真审得,当真判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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